08.
宇宙海盗当真没什么时间概念。
他们习惯在不同星系间跨越,流离转徙、随遇而安,心安理得地庆祝各色星球的地方节日,享受啤酒与盛宴。统一星历时代只有冰冷的日期历法,缺少人情味的节日规制,雷狮已然想不起上次瞧见这么一片红红绿绿的圣诞树是在哪个荒凉的犄角旮旯里。
入夜已深,长街堆雪,行人寥若晨星。
对街掌着暖红灯火的糖果车即将收摊,剩下两只太妃糖苹果并肩躺在铁盘里。苹果表面挂着焦茶色太妃糖,点缀闪烁的糖果碎,似乎是古老到几近消失的习俗,出现在圣诞节前夕也奇怪得不合时令。
总归是苹果,还是甜的。
这就行了。
雷狮摸摸口袋,所幸他还没向某个小家伙一样入戏太深,竟然兢兢业业地扮演起穷困潦倒的演奏者。
——连约会的平安夜都用来打零工。
麦芽糖与奶油的气味暖哄哄地搅在一起,苹果脆甜,裹住严冬的温度。
糖浆粘牙,又太甜。
尝试九十九次雷狮也不懂卡米尔为什么对甜点如此热衷。
然而不懂归不懂,他依旧会品尝第一百次。
雷狮倚在圣诞树旁,百无聊赖地数着对街的圣诞老人拥抱过十七个小孩子,向第二十二个姑娘打过招呼并递上晶莹绚丽的糖果。
直到他手中另一只太妃糖苹果彻底被冻透,戴着红围巾的圣诞老人还在街头游荡。
他只得举步上前,像个夜晚无所事事悠游漫步的行人。
摇摇晃晃憨态可掬的圣诞老人上前拥抱他,动作有些笨拙,白胡子温存地蹭过他的下巴。
这个拥抱时间过长了些。
雷狮反手揽住活活粗了一整圈的腰,单手根本搂不住,失笑问道:“你对每个行人都这么热情吗?”
圣诞老人不讲话,只是紧紧熊抱住他,掌心顺着脊柱摸索。
“不要以为月黑风高就可以乱来。”
卡米尔整张脸埋在他肩上,声音闷闷的:“只是想确定大哥其实有带枪,不需要我保护。”
他松开手,身体依旧紧紧依偎,“不过就算没有,大哥也能应对,是我冲动。”
“得了吧卡米尔。”
雷狮掰开他的右手,苹果糖的木签塞进他手心。
卡米尔的谢字还没道出口,就被人抓住左手撩开了厚重衣袖,三四圈狼藉的血痕缠住手腕,触目惊心,掌心亦是暗色纵横交错。
雷狮的眉心在瞥见淤血那一刻便紧紧拧了起来,眉梢眼角森然冷冽,开口时十分没好气,直截了当命令道:“跟我回家。“
雷狮不由分说揭掉了他贴在唇峰上的白胡子,卡米尔“唔”了一声捂住因假胡子拉扯而发红的皮肤,疼得眨眨眼险些没兜住眼泪。
一分神雷狮的手指便撬开他的嘴唇,几乎是出于习惯本能,舌尖毫无防备地卷住他喂进来的水果糖。
卡米尔当然没指望雷狮会尽职尽责替他出演节日街头的圣诞老人。
尤其是得知自己不过是替人顶班,更是衣服一套就大落落坐在圣诞树下陪他杀时间等人。
卡米尔心下担忧,默默替金点蜡,希望他不要回来得太晚。
“大哥。”
雷狮闲闲应了一声。
他其实不想搭理这个情绪不高的小家伙,每当对方煞有介事一本正经这样叫他,一言以蔽之:除了正经事,就没好事。
“其实,从绊脚石到软肋,我也想听听大哥的看法。”
果然。雷狮眯起眼睛,脸色森冷,他试图从卡米尔脸上攫取一星半点不平静,可对方实在太坦诚认真,仿佛下一秒就能条分缕析地陈列自己的弱点。
毫不畏惧,又太过理智。
“你自己觉得呢?”
卡米尔专心致志咬着苹果糖,嘴角微微翘着,却不是在笑。
圣诞树下光点缭乱,悠悠然落在他的红色围巾上。
“听起来在大哥心里的分量变重了。”
“……”
他竟分不清卡米尔是在自嘲还是一本正经讲着冷笑话。
“是软肋又怎样?”雷狮反手捉住卡米尔的手指,避开他被绳索绞出的血痕,“是不是软肋,我说了算。在我心里,你是;至于别人,找死吗?”
卡米尔沉默片刻,还是不动声色,只点了点头。
他身体一歪靠在雷狮肩上,模模糊糊应了一声。
谁还没有一两个在节日当天翘班的朋友。
替金顶班的卡米尔坐在圣诞树下,靠着圣诞老人的肩膀,他记得自己彻底睡着前,个人终端上属于金的小红点已经快要狂奔到他们面前。
那时夜色廓然,飞奔的个人终端有节日铃声回荡在寂寥长街:
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09.
雷狮知道卡米尔向来心思重,也知道他某方面极其记仇——事关他雷狮的方面。
却没想到多年前别人对这个小家伙的错误评判还被他惦记至今。
绊脚石?是有人大言不惭在他面前这样评价过卡米尔,他只觉得荒诞可笑。
如果卡米尔能成为他的绊脚石,那么在他第一眼见到对方时,就根本不会成为初遇。
那时他在壁炉旁宽阔的窗台小憩,窗帘之外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交谈声,夹杂着令人厌恶的窃笑,雷狮不悦的神色涌上眉心,紧着是他听到众人屏息静气的开锁声,吱呀一声柜门敞开。
又在以作弄人为乐。
无趣至极。
柜子里的小家伙不知道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呆了多久,竟还记得用颤栗的手掌挡住眼睛,良久才在一片哄笑嘲讽中缓缓睁眼。
一帮以血统为傲的杂碎正商议去搬一桶冰水浇人,他们围城圈高谈阔论,远远地避开柜子里狼狈的孩子,仿佛他满身脏污、令人不屑。
雷狮眉梢一抖,再脏也脏不过这些愚蠢的庸才吧?
他漫不经心揭开搭在脸上遮光的纸页,掀了掀眼皮,顺着被风扬起的天鹅绒窗帘,扑入眼眶的是随风四溢的滚滚尘灰。
不合身的旧衣裳遮住了那人瘦削苍白的手指,以及他手指扣住的凛凛寒光。
那是一片磨砺尖锐的瓦片。
似乎比他想象的有意思。
雷狮偏偏头,确认柜子里的小家伙的确像一只伺机而动的野兽——出于同类的嗅觉。
那只颤抖的左手连连哆嗦,不安地抓住柜子里的木质隔板,使得木屑簌簌下落。
这无疑使他对面的蠢材们关注他颤栗的左手和湿润惊恐的眼睛,从而忽视他藏在右手掌心的尖锐瓦砾。
神色镇定、机警敏锐,耐得住性子,肯蛰伏懂伪装,知道把弱势翻开放大加倍袒露在敌人面前。
但太过瘦弱矮小,年纪不大。
以寡敌众,就算第一时间见血也是输。
这就是现实。
“都站住。”
雷狮双手枕在脑后,海图志依旧盖在他脸上,他一脚踹开敞着狭窄缝隙的窗户,冬日寒风席卷涌入,荡开窗帘,卷着他森然不羁的声音,“谁敢再向前一步?”
少年一跃而下,动作利落干脆。
他背着风,衣角簌簌作响,乌黑的发尾被日光涤荡,碎发遮住深邃锋利的眉眼。
三皇子殿下偏偏头笑得嚣张,勾起的薄唇像修罗弯刀,偏生恶作剧似的语气还满是诱导,带着天生高人一等的蔑视讥诮:“谁敢动他。”
稚嫩的獠牙还是尽早藏藏好,待到能彻底撕碎猎物时才比较有意思。
他看见柜子中那双深蓝似海的眼睛里现出诧异的审度和揣摩,稍纵即逝,很快露出分寸合宜无害平静的怯懦。
还挺能演。
雷狮心中低笑一声,他的拇指抹过嘴角,刮走耐人寻味的弧度。
有獠牙的狼崽子,就算他日恩将仇报,张开利刃反咬自己一口,也是很值得期待的事情。
雷狮一脚踹翻那桶两人合力搬来的冰水,回身似笑非笑打量起那个不出意料正在端详他的小家伙,彼此眼神一触即分,那双深蓝眼瞳里的忖度一并消散,平静得像一无所知。
陌生的小家伙紧紧抿住嘴唇,雷狮没指望他蹦出只言片语,索性抬手扼住他的手腕,稍一施力就撬走了他作为底牌的尖锐瓦砾。
“我说,跟我走吧。”
然而事情并没有向着雷狮意在取乐的陡峭方向发展。
卡米尔从初见时的一言不发,迅速认清形势,在不长不短的一年后对他服从、信任,甚至恰如其分地表现出雷狮未曾预想的乖顺与忠心耿耿。
那是个很安静的小家伙,话不多,不爱笑。连走路也习惯轻手轻脚,像只浓雾夜色里出没黑猫。
不过是警惕安放在自己身边的第三天,雷狮便发觉这个小家伙极其善于察言观色、记忆力绝佳,那是偶然,正当他烦躁地敲着桌沿,卡米尔竟然迅速意会,递过来的一支羽毛笔。
而那一支还是他乱七八糟的桌台上唯一惯用的。
除却敏锐,似乎还要有一点默契才能做到?
彼时雷狮不知道这个小家伙是怎么想的,是否将他当做沧海中的浮木,试图竭尽全力紧紧抱住。
可他哪里是什么光明伟正的烂好人。
他也曾怀疑卡米尔这个看上去成熟有分寸的小家伙——他的私生子堂弟——是不是脑子被烟囱灰糊住,见鬼地相信了他们之间稀薄可笑的血缘。
所幸他错了。
在相遇的第二年盛夏,卡米尔着了魔一样誓将藏书室坐穿,矮小瘦削的身体成日将厚厚一沓书本自藏书室和卧室间搬来抱去。
雷狮懒得管他,更懒得理会宫廷里的闲言碎语:诸如说他离经叛道,不过是将那个小私生子当做表现自己与众不同的工具;或者说卡米尔早晚成为他继承王位的绊脚石,三皇子这是养个弱鸡自找累赘。
流言甚嚣尘上的当口,雷狮牵着卡米尔的手大落落绕皇城一周,阳光晒得彼此汗水密密匝匝,交叠的双手湿润绵热。
卡米尔恰好表现出忍不住的样子,轻轻拉动雷狮的手,开口问他:“大哥,去哪?”
没想好。雷狮眯起一边的眼睛,扫视一圈,最终把人带进了皇族专用的琴房。
“去选一样。”
稚嫩的手指掐着衣角,一副逼真的羞怯恐惧,雷狮抬手毫不客气揉乱了小家伙打理服帖的头发,直言道:“行了,这没人,别装了。”
卡米尔歪歪头,佯装无辜地望向雷狮。
只一瞬,他松开抓皱的衣角,镇定自若地徐徐展平,目光在周遭一扫,便径自走向挂在半墙高处的小提琴。
“你是知道我过去学的是这东西?”
卡米尔踮起脚尖,费力地取下提琴,他背对雷狮,“大哥的左手指尖有按弦换把位磨成的茧,证明曾学过弦乐。左边颈侧的茧可以排除其他可能。”
意料之中。
雷狮眯起眼睛,眉峰凌厉,一动不动意味深长地打量着转过身来望向他的小家伙:“卡米尔,你在模仿我。”
卡米尔扣住琴头指节青白,他面无表情,久久沉默,状似被雷狮的语气震住,直面山雨欲来似的,当真开口时他却不答反问:“大哥为什么庇护我?”
反而是雷狮被问倒。
因为还算有趣?抑或不想看到这座枯燥囹圄里难得傲气的小獠牙尽早被折断?再往深处说,相处日久,他也欣赏这位堂弟骨子里与自己相似的不羁与固执。
无论哪一项,说出口来都足够这个记仇的小家伙浓墨重彩写上一笔——雷狮摸摸鼻尖,含着似是而非的笑意盯着人瞧。
“其实我知道,”卡米尔自顾自接下话梢,“无论大哥初衷如何,我都想要留在您身边。”
他仰起脸,尚自稚嫩的坚定脸庞面向灼灼阳光,尘灰漫散,映进他的眼瞳。
“所以我想要对大哥有用。”
“学您所学,熟悉您的习惯。就算只能学来表象,至少可以成为看上去与大哥相似的人,”他话音一梗,歪了歪头若有所思,转瞬便换了措辞,“成为您的影子。”
“有朝一日,如果大哥需要,我可以替您置身险境,赴汤蹈火,或者代替您留在某处……无论您有怎样的野心和追求。”
“我一直有随时为大哥赴死的自觉,从您庇佑我那天起。这是我的承诺。”
“……也是筹码。”
雷狮依稀记得,卡米尔说这话时那双深蓝的眼睛格外坦荡澄净,阴霾被日光打亮,轻风濯尽眼底疑虑。
实在倔强执拗得可怕。
还点到即止地戳破了他某个念头。
雷狮心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捡回了这么一个死心眼的小家伙,又是什么时候带着目的不纯的取乐心情将其彻底驯服。
其实小家伙比他预想的还要有意思,踩着他的底限窥探他的秘密,幼时两人的相处不如何温情、更不兄友弟恭,更接近一场表面风平浪静的较劲博弈。
雷狮不揭穿卡米尔在旁人面前的温吞示弱。
卡米尔也佯装不知他图谋许久的流浪计划。
他在那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拉着卡米尔的手搭上琴弦,暖阳使人懈怠,心中有一窍防备不严的堤坝被撬松,他拍拍小家伙刚刚理顺的发顶,又不甘心地彻底揉乱。
“想替我去死,或者替我留在这个鬼地方。无论你怎么想的,好歹先长高点吧?”
那么现在,卡米尔长高了吗?
雷狮恍惚觉得胸腔某处被刺穿,绵长细密的痛觉顺着血管攀爬绵延。
“大哥。”
“……大哥?”
卡米尔蹙着眉,眼底的担忧稍纵即逝,在雷狮睁开眼缓缓适应午夜里惨淡月光时,那份关切才渐渐褪色。
雷狮自温暖的被子里捞出一只手,带着倦意捏了捏鼻梁,也不是什么噩梦,过去而已,卡米尔怎么神色凝重成这样。
“怎么了?”
“唔,”卡米尔下意识应了声,他坐在雷狮身旁,下颌不自禁微微内收,神色闪烁,“大哥梦里在叫我的名字,皱着眉。”
雷狮失笑,懒洋洋抬手勾住了卡米尔的脖颈:“半夜叫你的名字,你想到哪去了?好好听着就是了。”
他慢条斯理地拖长话音,借着一缕月光端详卡米尔被撩拨的神情,强忍笑意险些咬着舌头。
停顿的功夫舌尖在上颚打了个圈,眼见卡米尔垂下眼睫将神色一并遮掩,雷狮这才支起上身靠在床头说道:“难道不应该做点恋人该做的事?”
卡米尔稍一怔愣,不说话。
他安静得连呼吸都快要淡出穹顶,指间戒指在惨白月光下幽幽闪着莹润的光。
“大哥是认真的?”
不然呢?雷狮一扬眉,眉梢眼角夹带似是而非的玩味。
倏忽之间,冷透的手指小心翼翼捧住他的脸颊,不知道卡米尔从被子里钻出来陪着他干坐了多久。阴影悠悠罩住他的眉眼,隐没惯有的桀骜不羁。
干燥温暖的嘴唇轻飘飘落在他的额头,轻如鸿毛垂落,亲吻顺着俊挺的鼻梁点在鼻尖,蓦地卡米尔像是失了准星的枪手,浅尝辄止地将触碰歪在他嘴角。
卡米尔的态度令雷狮一记心跳脱空:太郑重虔诚,视若珍宝。
月光代替温和阴影重新笼住雷狮俊逸立体的轮廓,卡米尔这才徐徐展开悠长的呼吸。
卡米尔别开脸,轻声说:“晚安吻。还太早,大哥接着睡吧。”
想得美。
雷狮阻断他的去路,一把将人捉了回来,扣住他临阵逃脱的手指,翻身咬在他下唇。
“要我来教你什么叫吻?”
平和温顺的瞳孔登时涣散,惊异占据深蓝眼瞳的焦点。
也就在那一瞬,雷狮轻而易举地摘掉了卡米尔套在无名指上的戒指。
银色戒指平淡无奇,是一枚无甚花样的素戒,徒有宽度,内环更是没有雷狮预想之中的刻痕。
是他太过自信想多了?还是这枚戒指当真与他以外的别人相干。雷狮不自禁眯起眼睛,透出危险的信号,虎牙不留情面狠狠厮磨着卡米尔的嘴唇。
短暂痛觉令人清醒,卡米尔骤然发觉自己是被诓上套,右手绕过人腰侧试图夺回戒指。
电光火石间,雷狮反应过来自己还遗漏了什么,他迅速攫住卡米尔的左手。
果不其然,无名指上常被戒指覆盖处,黑色花体字纹着三个字母:
RAY。
tbc.
12.20卡
并不,狮哥你卡并没有长过一米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