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卡王国企划
告白&失踪&重逢,伪·暴风雪山庄。
1.
干净的黄油刀掠过火漆封缄,众人屏息,焦虑不安在长桌旁踱步的中年人也探头凑来,只见拆信的少女轻轻抖动外封,颀长的手指从中夹出一张卡片来。
卡米尔垂下眼睫,兀自打量着那枚火漆印:赤红主体印刻黑桃形状,一旁横陈短剑。
“射杀黑桃K——”
“黑桃K?大家手里都有一张扑克牌吗?”
众人面面相觑。
“这是我们的任务目标吗?”
“不会真的要射、射杀,杀一个人吧?”
窸窸窣窣的躁动开始跳跃,又有人焦躁站起,拖着沉重的双脚来回磨蹭,有人还在试图摆弄自己沉默的个人终端。卡米尔压了压帽檐,包括他在内,所有人的电子设施全部停摆,只有那个金发少年手中不知几个世纪前的黄金矿工游戏机还在吱哇乱叫。
他不动声色打量起周遭的倒霉蛋,形貌各异,看上去大多互不相识。
被卷入时空乱流后他一直颠沛流离地遭遇各种状况,直至今天途经虫洞被甩来这座孤岛,在座诸位或许也有各式各样的原因来此,卡米尔简单地概括为:背运。
“这么说……我们困在了一个暴风雪山庄游戏里。”
看起来没错,卡米尔无奈。
说话的少女声音极轻,她双手交握在胸前,目光游移,姿态像在祷告,只听她自顾自接着呢喃:“我们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那么……是谁在暗处盯着我们,想要操控我们互相残杀呢?”
危言耸听的语气像是恐怖故事解说,她却毫无所觉。所幸她安安静静的样子并不引人恼火,只是卡米尔感到邻座年纪最小的女孩明显掐着大腿哆嗦起来。
对桌的年轻人见状起身,谦恭向众人行礼,他大约来自某个制度古朴的星球,礼节十分古雅,外衣腰际有隐蔽精密的双色刺绣:“各位怎么称呼?不方便透露真名的话,不如用代号,在下先来——”
“等等,”抱手立在远端始终沉默的人打断他,“有人来了。”
卡米尔原本正悄然观察着信封里那页纸张:普通牛皮纸卡片,故弄玄虚的暗红色墨水,花体字迹,墨迹有些洇开。有人来了——
他抬头之前,隐约听闻一声惊雷。
来人沿海滩而行,裹挟一身潮湿微光,他稍扬手,俨然挽住风,截断流动的空气。
卡米尔的心脏骤然紧缩,骨血静谧灼烧起来。
前所未有的狂喜自血管漫溢游遍他全身,他清醒得瞧得见空气中散漫的尘粒,浓云攒聚里漏出一隙薄光,不偏不倚打在那人被金丝绒勾勒的黑色披风上。
这背影他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到握住手掌才堪堪按捺住奔向那人身旁的冲动。
但现下如何行动,要看情况——尽管他实在难以自持。
“哇哦!新玩家,欢迎欢迎。”
拆信的女孩眯着眼睛打量来人,懒洋洋地拍着手掌,不咸不淡口称欢迎。
那人目光环视,四下一扫,他转身时分明还挂着久居上位者的睥睨神色,不知怎的,倏忽间他锋利的眉眼愉悦弯起,挂着星点似是而非的笑意。
卡米尔敏锐地注意到他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并无异常,连停泊时间也没比旁人长几秒。
远处又是一声惊雷。
好巧不巧,他来时天气倏而转阴,最后一缕夕阳溅落砸在中庭便藏匿不见,海滩西侧的密林里升起焦黑浓烟,高耸的杉木轰然倒塌。
卡米尔邻座的女孩悄声吐槽:“嚯,雷公吗。”
“这就围炉聚坐抱团取暖了吗?各位先生小姐,悠闲等死不如现在就举手投降?”
来人大度地没有搭理那声吐槽,只是说话也并不友善。
卡米尔颈侧的血管在突突跳动,颈椎像是被螺丝钉固定住,只有余光敢肆无忌惮地逡巡在那人的面孔上。
“可是我们找过啦,出不去的。”神秘少女梦游般没睡醒,她膝头摊着一本书,拥有古怪陈旧的暗色封面,她向来人伸出手,好奇地示好,“你好,我叫……这像个真人狼人杀游戏一样,叫我‘预言家’吧。”
“有这样神神叨叨的的预言家吗?你要带我们赢哦,”拆信女将她拽回原处,“那我就叫‘女巫’好啦,喂新来的,你的手牌是黑桃K吗?我们的目标啊……就是射杀黑桃K。”
来人仿佛听不出她话里没来由的挑衅,随便挑了个座位似的,就坐在卡米尔身旁的沙发扶手,他侧身笑了一记向卡米尔问道:“这位呢?”
他想扮演初次相识吗,卡米尔心底悻悻哦了一声,装不熟。他收拢心绪,将重逢的狂喜藏入渐渐归位的心跳声。
“雷鸣。”
他回应时形容淡澹地瞥向远处雷击后苍烟弥散的密林,旁人只当他的代号是就地取材。卡米尔却接着微微眯起了一只眼睛,他偏过脸盯住来人,倾侧时露出一段干净秀挺的颈线,他的喉结动了动,面无表情反问道:
“您不该自报家门吗?”
“Ray。”
他甚至向卡米尔伸出手,神色里写着七分玩味三分欣赏,卡米尔稳住心头偶尔闪过的各路冲动,稳稳抬起手,轻描淡写地搭在对方的掌心。
对方陡然握紧他的手,俯身凑近他。气息温热地在他耳畔念出那两个字。
“雷鸣?”
……大哥到底还想不想演这出装不熟的戏码。
“是。”
他想大哥拿的剧本或许不是射杀黑桃K,是扮演一见钟情搅浑水混世魔王。卡米尔在心里缓缓叹了口气,面上依旧沉声应了。
好在并没几个人注意他们的一来二往,对桌沉迷黄金矿工游戏的活泼青年打完一关才如梦初醒,他竟然始终支棱着一只耳朵聆听别人交谈,醒过神便扔下游戏机环场挥手打招呼:
“什么?代号?我我我我还有我,唔黄金——就叫我矿工吧!”
他身旁沉默的人补充:“我不需要代号,速战速决。”
预言家一边点头一边绕过众人,缓慢踱步走出一个圆圈,她歪歪头将几人一一看过去:“我们怎么才能早点得知真相呢,聊天推理吗,看看谁在说谎?”
“重点是真相吗?”雷狮一跃上壁炉顶端,架起长腿俯视众人,“是你们如何逃出去。或者是如何尽快杀光对方而不被发现。”
“你的视角不对吧?在下以为,只要抓出说谎的人,不必喊打喊杀。”
“他想见血是宇宙海盗的本性。”
宣称“速战速决”的青年主动开金口不说,竟还有帮腔的意思。卡米尔禁不住瞧他一眼,对方神色冷峻得仿佛未曾开口,眼神内敛冷漠,藏着隐蔽的审视,那句“宇宙海盗的本性”自然不是褒奖,同样身为宇宙海盗的卡米尔对这种眼神有着动物般天然嗅觉。
如果他站在大哥一边就不算危险人物。
“哦?你帮他讲话哦,你们是不是有我们不知道的信息呀?星际联盟的警察和宇宙海盗这种组合……”见她飞快戳穿那人身份,卡米尔心头一跳。女巫却不再执着这个话题,只是上下打量着雷狮,“Ray是吗?恶名昭著的羚角号海盗?难怪我听着名字耳熟。上个月劫走星际通缉犯的海盗是你吧!闹得联盟护卫队鸡飞狗跳,那场戏很好看哦,你劫走的人呢?”
Ray扬起眉,他旋着手边的高脚杯,心情甚是愉悦地有问必答:“我只是找人。”
卡米尔默了默。
女巫如卡米尔所愿继续追问:“找人?什么人?”
“怎么,对我这么感兴趣?”Ray话音里昭彰玩味的嘲讽,若无其事地向一旁瞥去,“找我不听话的情人。”
卡米尔:“……”
……跟他雷狮大哥装不熟的难度系数为何这么高。
2.
没人肯多透露半点信息,或者说多数人本就是一头雾水,只得任凭恐惧与怀疑暗自发酵,入夜后的孤岛森冷阴郁,矿工飞快点起大厅所有烛火,又翻出一捧干柴,兴冲冲地问大家要不要去海边烧烤。
本就无所事事的众人索性虚假和平地围桌吃喝,古堡地下仓库里囤积许多食材,预言家望着冻肉喃喃自语:“这些……不会都是之前的玩家吧?”
女巫哼起的小调戛然而止,转头怒道:“闭嘴啦!你还让不让人吃东西了!”
代号“厨师”的中年人手艺极好,自告奋勇张罗晚餐,孤岛一时沉浸在食物带来的祥和假象中。暗红色的木炭火星噼啪,烤肉滋滋作响,片好的烤肉焦黄油亮,驱散曾经诡异窒息的沉默。
气氛竟像真的热络起来。
矿工正伙同女巫商定给沉默的年轻人起个代号,从“牛奶棒棒糖”收获那人一滩死水的抗拒眼神,只得简化成“牛奶糖”,再遭无声抗议……最终不甘地简化成一个“白”字。
白色代号激起矿工某种丰沛跳跃的联想,他眼睛一亮放下手里的烤鸡腿:“你们有没有听说过狼人杀里有一种黑死病的游戏?其实所有人都是平民,大家惯性地以为有村里有四只狼人,人们互相猜疑排挤,通过公投将平民送上断头台。说不定我们中并没有黑桃K,规则在骗我们,一定要大家互相残杀——哎!一定是这样的!”
“……你这么乐观,小心今夜被咔嚓。”
矿工抓抓头发:“哎,好吧好吧,可为什么一定是黑桃K呢?一张普通扑克牌哎。”
游戏规则有什么好考究的,抓出他就是了。有人并不在意各自手中是什么手牌,总之不是黑桃K,预言家却望着炭火喃喃问:“为什么是他呢?”
“闲着也是闲着,我们来看看有什么信息,”女巫拾起一片面包,恹恹地撕扯起来,“扑克里黑桃K就是那个卷毛国王大卫,你们见过雕像投影吧,身材很好的那个,就像什么黑桃Q是智慧女神维纳斯,红桃K是——好吧,说真的,大卫的故事我忘了。”
“他是牧羊之君。”卡米尔坐在不远处,安静得毫无存在感,他忽然开口吓了矿工一跳,好像才发觉这里还有个人,“大卫曾单枪匹马用巨人歌利亚的刀砍下了对方的头颅,传说里会竖琴,他整顿朝政,安抚流民,武力出众。”
“哪个房间有竖琴或者什么他用的砍刀吗?或者巨人?说不定有什么信息。”女巫大小姐举着面包片,挑挑拣拣地翻找黄油,“谁瞧见我用过的黄油刀了吗?”
“我去帮你拿!”
矿工匆匆擦手跳起来奔回古堡。
众人继续讨论起卡米尔给出的信息,追问时赫然将他当做百科全书,毕竟这段历史距离他们生存的时空已是湮灭的洪荒传说,只悲哀地在古老的扑克牌游戏里苟延残喘。
矿工迟迟未返,女巫方才皱起眉,便听见他跳跃的脚步声。
“桌子上只剩这把短剑了……我明明记得你就放在那里了啊?可在哪都找不到。”
众人闻言纷纷在自己周围寻找那把黄油刀,黄油刀事小,可这柄镶嵌宝石的短剑却看上去不怎么吉利——开刃的都能成为凶器。
是谁偷偷摸摸调换了黄油刀。
Ray却懒得偏帮大小姐,他摩挲着下颌满脸惊喜:“哟,这可是黑桃K的短剑。”
低头寻找黄油刀的年轻人直起上身,凛然盯住他:“你这么熟悉那张牌吗?”
他一身正气并无压迫感,显然也不太客气。毫无疑问他怀疑Ray,无端谁会记得一张扑克牌上的纹样,或者他也讨厌这人嚣张随性的脾气也未可知。
“谁没见过那张牌?没玩过牌吗?”雷狮反诘。
针锋相对间卡米尔摸出口袋里的火漆印,指着黑桃标记一旁纹理精致的短剑说:“这里,是黑桃K牌面上的那一把。”
雷狮顺势耸肩,嚣张明白写在脸上。他的指尖划过卡米尔的掌心,顺着掌纹轻飘飘地摩挲过去。
卡米尔掌心泛潮,绷着脸视而不见雷狮的小动作。权当自己只看到他取走火漆章,正正反反把玩着开腔嘲讽:“是有人蠢得视而不见,还是欲盖弥彰地想要掩饰自己从未见过这张牌——头脑简单的正义使者还是多动动脑子吧。”
“哎!哎哎!!”矿工的双手挥舞着横进剑拔弩张的旋涡,他声音扬得很高,试图用分贝碾压气势,“大家不要吵起来啊!”
旁边帮厨的人抱来几碟食物,那人高大健壮,平白给人压迫感,他插进旋涡中心,声音却很和气。
“我还没说代号?”他略略一顿,声音低沉,“就叫我‘羊’吧。”
这个代号,卡米尔的心跳脱空一记。
显然与他的“雷鸣”不同,除却过度乐观的矿工,没人会认为这人的代号是就烤肉取材。他高大的身形在海滩上透出颀长阴影,挡住身后篝火,掩住碎石砂砾。记性再糟糕的参与者也记得卡米尔方才的讲述:黑桃K大卫曾是与羊为伴的牧羊人。
退潮的海风夹带微咸气味,混合食物的香气,搅散众人一晌诡异的沉默。
雷狮信手掂量着掌心的石子,远远一掷,正中飞过闲置火炉的海鸥,石子登时改变朝向,踉跄跌进海水。他心情甚好,款款起身却不是去拾取他的战利品,只是难得恭敬地向在座女士行了一礼,起身时正对上预言家黏在他身上的视线。
卡米尔将这来回尽收眼底,忍不住皱了一记眉。
雷狮却迎着他的表情肆意笑起来:“留心黑桃K的短剑吧各位,不怕他咬你的心脏吗。”
女巫如遭雷击般“哐”一声丢掉那把剑,仿佛那真的是条毒蛇——事实上她恨不得将这把破剑甩在Ray脸上。她总不能拿锋利的剑来涂黄油,被某些恶徒一番渲染,食欲也差不多败光,索性拖着预言家一齐躲回明亮廓清的古堡大厅去。余下几人商议,以防这柄短剑包含什么他们未曾破解的信息,只得尴尬地决定轮流保管这柄不详的凶器。
商议停当时也差不多填饱胃口,卡米尔默默取了一盘烤肉,左手端好,他走过去在雷狮面前站定,轻声问道:
“不吃吗?”
那人从善如流地默许他将碟子搁在自己面前。
卡米尔在他身旁的礁石坐下,歪头压了压帽檐:“大哥。”
他声音极低,几不可闻,轻得像是温柔歉疚。
“大哥不准备认我了吗?”
“‘雷鸣’吗——”雷狮笑笑,“我自然认得。”
3.
夜时起雨。
滴滴轻响敲打在卡米尔的窗台,古堡处处透出油漆与松节油的味道,或许是陈旧画作的味道。古堡周遭墙宇倾颓,蒿草如林,一切极为陈旧,残砖碎瓦在夜色下软绵绵地趴着。
卡米尔在心底合着雨声计数,他与大哥分开不过五十余天,却足足像阔别多年般漫长。
分别前他与雷狮刚征服新的国度,雷狮一时兴起有意将那片星海下的领土据为己有,建立属于他的王国。他一个海盗军师不得不又充当起政务官,筹划起雷狮不会在意的琐事,卡米尔本就担心那地方的防御工事基本不奏效,更糟糕的是一支冤家旧敌正撞上两人行踪。
而他判断失误。
卡米尔到现在也不知道这场游戏到底是不是一场梦,他不敢睡。
他今天见到的雷狮的游刃有余,没有伤、不见血。
甚至神采飞扬,看上去心情极佳。
卡米尔长长吐出一口气,可他不久前刚目睹雷狮这辈子最进退维谷的狼狈时刻……那是拜自己所赐。
正因为他唯一一次判断失误,月余前他们两人重伤,羚角号的动能数据几近停摆,元力连结断开,已然处于瘫痪状态。在那个惨淡狼藉的长夜,一把沸腾的毒火烧进他大脑,雷狮的血像一支箭簇哽在他喉间,刺穿他的沉着冷静,揭开他的安分的皮囊。
卡米尔合上书,他膝头的书籍记录着这座古堡的百年兴衰,这里摒除一切科技手段,固执地与宇宙星海格格不入,他们随身携带的电子设备全部失灵,只有那个不知道什么年代的老古董黄金矿工游戏机还在矿工手中倚老卖老。
雨声敲在他耳廓似的,令人烦躁。
他跟随雷狮离开雷王星时决定要做大哥的盾,锋利狂妄如雷狮,似乎不需要另一柄趁手的武器,而在那个雷狮重伤的长夜,卡米尔自认只是不堪一击的破碎蛛网。
大哥什么时候起竟成了他的不冷静、不理智、不从容,他早已不记得。他倒是努力过,用对他大哥信任和敬意铸成的刀尖狠狠抵住自己的心脏,掣肘他的私心与爱欲。
可在雷狮因为他的判断失误而受伤时,那把刀轰然断裂。
他失误的刀片残骸捅穿他藏毒的血,挖出他骨髓里的欲望。卡米尔清楚得很,他对大哥的感情从不是无私坦荡的,从不能明净清透地陈列于青天白日。在黑夜里他可以放任那些幽昧而深邃的想象,以甜蜜的毒素填补漫长的、缺乏理智的夜晚。
彼时他与雷狮再篝火前对坐,双双负伤,他藏好的那些话无意识地从他的躯壳里一个劲儿向外钻,凝结成颤抖的告白。
他说,我无法控制对您的私欲。
他知道自己是疯了——当时是疯了,现下也没好到哪去。
转瞬便整夜都是雨脚了。
烛火熹微,随着不牢靠窗缝溜入的冷风摇曳,不一会就被吹熄,卡米尔这才发觉蜡烛几乎燃到头,他只得起身去翻找新的。
冷风变本加厉钻进他的领口,回房时他猛地嗅到一点山雨欲来的味道。
卡米尔佯作从容地点燃新的蜡烛,照亮滴答答溅落在窗边桌上的雨花。
……和堂而皇之跨坐在窗台上的来人。
来人只穿着件黑色紧身背心在他眼前晃,领口堪堪覆住喉结,勾勒出显眼线条,卡米尔将目光移向窗外,尽管他知道,雷狮已经敏锐地捉住了他这一眼非礼勿视意味的目光。
窗外幽暗的微光投下阴影,隐没雷狮冰冷讥诮的嘴角。
雷狮脸色难看地简直能刮下霜来。
他偏偏勾出一份桀骜的笑来,活生生像威胁。
“好久不见,卡米尔。”
雨声在他开口说话那一瞬悄然偃旗息鼓。
“大哥。”
卡米尔下意识应了声,心头暗道糟糕。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这好像真的不是一场幻梦。
好歹是“卡米尔”不再是“雷鸣”,他在心里暗叹,绕过雷狮潦草地合上窗,为求稳妥又加上一道锁。
他沉吟片刻,心脏仿佛一面冰冻一面油煎,滋滋作响似的干扰他的思绪,连眼前都是灼烧的炭火星花。
只要想到上次他孤注一掷的告白,和雷狮那句“你考虑清楚了?”,卡米尔只能允许自己装出一副风平浪静的姿态。
他稳稳放下烛台,坐回雷狮身旁,试图条分缕析用思考使自己冷静:
“那位‘女巫’,习惯了被人众星捧月,她提起星际联盟时像在数自家的看门犬;‘厨师’片烤肉时用右手,不太习惯,或许他的惯用手是左手,手上没有使用武器的痕迹;‘矿工’与那位不肯自报家门的星际警察“白”是朋友,这两个人大哥应该比我更了解;‘预言家’显然掌握着比我们更多的信息,她恐怕也盯着您。大哥准备从谁开始下手?”
“你拿着黑桃K牌吗?有个家伙怎么说的来着,你视角不对?那我应该射杀你才对吧。”雷狮失笑,神色竟奇妙地和缓下来,他早知道卡米尔是没话找话避开雷区,意思意思听听罢了,哪知道这小家伙越说越认真,他索性也摆出一副当真的样子,“我说的没错吧?雷鸣。”
他话尾踩着两个字的重音。
“……只是个代号,”卡米尔垂下眼睫,阴影落进他的瞳孔,“我想大哥不会坐以待毙,无论手里是什么牌,一定要按规则来吗?”
小家伙是在讨好他。这雷狮自然听懂了,他坐在窗台上眯了眯眼笑起来:
“偶尔玩玩也不错。”
卡米尔回想当年他们最初驰骋宇宙时曾有两个伙伴,偶尔也玩过这种游戏,雷狮兴致不好时拿到狼牌就变着法儿想办法拍刀打明牌,恨不得跳到平民阵营脸上叫嚣。至少说明他现下心情还不错。
……只是他还抓着“雷鸣”这个代号不放。
“我不能用这个名字吗。”卡米尔明知故问,疑问句分明是平和叙述,“大哥跟我说过,规则也好皇族也罢,这全都不重要,名字是属于我的。”
“可你从来不用。”
他拽住卡米尔的手腕,有意用力过猛,卡米尔对他毫不设防,两人一齐跌坐在那张窄床上,铁架床在雨夜里暧昧地吱呀作响。这姿势像个拥抱,雷狮干脆翻过身去率先占据一大半枕头,腾出另一只手抱住卡米尔。
“这张床太窄了。”
我可以去隔间的沙发睡,地板也可以。卡米尔只说了半句便顿住,面无表情地截住了自己的话梢。他为什么不能放任自己贪恋这种距离?
“无所谓,”雷狮懒洋洋地嘟囔着,“你我明天可以相互作证,我们整夜睡在同一张床上,谁也没机会搞破坏。不是吗卡米尔?”
睡在同一张床上才更可疑吧。
……然而拜大哥所赐,他们已经够可疑了。
整夜没有睡意不曾放松的卡米尔恍惚觉得眼皮有些沉,他稍稍转身:“大哥困了吗?”
“要看你打算说点什么。”
“那个星际警察——”
雷狮毫不客气:“困了。”
卡米尔无奈地抿住嘴唇:“他是大哥的朋友吗?”
“你在吃醋吗卡米尔。”
……卡米尔还以为大哥跟他心照不宣,不提分别前的旧事。
“不可以吗?”虽然并没有。
“可以吃醋。不过——”
如果目光有热度,这便是一张灼烧的密织落网。可惜卡米尔看不到,他背对雷狮专注聆听两人交错的心跳。
“原来你还记得跟我说过,你爱我——你‘无法控制自己的私欲啊’?卡米尔,我当你落荒而逃后忘得一干二净?我弟弟失踪月余,我还当他是离家出走。怎么?跟我表白后连我的面都不敢见了?”
他字字带笑,显然挟愤气极。
卡米尔心想这哪里是心照不宣,这是旧账攒聚、爆发必杀。
“为什么是我逃,”卡米尔别开脸,毫不示弱地摆出一丝凭君解读的嘲讽,“大哥不敢接受我,应当是您逃。”
雷狮简直被他的虚张声势逗笑,不敢接受他?这家伙就是这么认为的?他无语的当口卡米尔已经飞快拖走话题,不肯再在他的雷区里蹦迪,只见他垂下眼睑挡住视线,一副往事不咎的样子轻声问:“羚角号修好了吗?”
“你指望我为了找你连你我的家业都不顾了吗?”非要拖走话题是吧,行。雷狮气性上头,展开一点恶劣脾性,“不过你的那些旧书被我扔了。”
卡米尔猛地转过身,迎上一双少年意气的恶劣笑眼。
“……大哥不会。”
听听,这叫“大哥”的语调都不一样。雷狮拖长了声音,声音不自觉扬了起来:“人气疯的时候什么都可以迁怒。”
卡米尔蜷起身体,闷闷地往墙边钻去,试图给雷狮腾出更多位置:“书丢了可以再买。”
大哥只有一个。雷狮在心底兀自补上卡米尔或许并未这样想的潜台词。
“真信了?”
“……没有,”卡米尔无奈,“但设想一下会心疼。我不是有意躲避大哥,喜欢您没什么可逃的。我说去外面守夜之后……遇上了一点意外。”
雷狮倏地捉到他话里某个极为刺耳的字眼。
“你前些天还煞有介事在你心里某个褶皱里翻出一丝对我的欲望?再郑重其事地端来我面前。现在又成了风轻云淡的‘喜欢我’,善变啊卡米尔。”
“大哥不必激我。”
卡米尔梗住,心想斗嘴时他果然极少占上风。
“哦?”雷狮意味深长地拖着他无意义的语气词,掰过卡米尔的下巴津津有味打量着对方的表情,良久像是饱食餍足一般,透过睫毛斜睨他一眼,“你生气了卡米尔。”
“……”卡米尔咬住下唇,他是有一点火气,或许不止一点,“没有。”
“该生气的是我吧,告白完就跑。”雷狮理直气壮嚣张地占据着假装委屈的高地,“怎么,不许我生气吗?”
卡米尔确认,他就是没法对这样的大哥生气。
他长长舒一口气,密闭空间里静得连雨声都听不到,他甚至闻不到先前刺鼻的油漆与松节油,现下周遭清冽的气味再熟悉不过。他问:“大哥还有什么账要清算?”
“账慢慢算,今天太晚。不过你想不想知道你不在的时候,我都做了什么。”
卡米尔的手指被雷狮干燥的掌心握住,他乖顺地点点头,发尾不安地翘起来。
“想。”
他甚至转过身,去忖度雷狮的表情,只见他大哥恶劣地笑着闭上双眼:
“可我暂时不想说。”
4.
雷狮醒来时间尚早,天边泛着蟹壳色青灰。
他床边的桌上有一杯咖啡、煎好的面包与培根。他想卡米尔说得对,这床实在太窄了,睡得他腰酸。
大厅的方向尚算宁静,雷狮飞快解决掉早餐,直至收拾停当也没听到诸如鸡飞狗跳之类的声响,没意思,他推开门顺着台阶下楼。
未想在二楼就被人截住。代号“白”的星际警察靠在栏杆旁,雷狮心想要不要大发慈悲提醒他那木质栏杆看上去像虫蛀过,恐怕一推就倒。
只听那人压着声音问他:“找到了?”
雷狮颔首:“欠你一个人情。”
“谁设的局?”白掀了掀眼皮,冷淡地望一眼雷狮,“帮你找人,还顺你的意。”
“鬼知道。我不必成日去你们联盟总署找茬岂不是也遂你的意?”
这人不会简单到以为这种事能当他雷狮的把柄吧?
他确实找卡米尔找到几近疯魔,将整个星际联盟的辖区范围翻个底朝天,听到一点疑似消息也要亲自跑一趟才放心。如果让卡米尔知道——雷狮的余光落在窗边,卡米尔看起来像在专心致志地走神,这种时候多半是在观察什么。
让我猜猜。雷狮想,这家伙十有八九是在揣测他与星际警察之间的勾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交易偏偏发生在卡米尔失踪这月余?他望着卡米尔沉着从容的目光不禁哂笑,有什么可瞒卡米尔的。让他误会几成不是更好吗?
就算让卡米尔知道又如何。
卡米尔又有什么猜不出的?除了——
除了与他雷狮相关的……感情魔咒。
雷狮琢磨着卡米尔有时不开窍的脑回路,刚踏上最后一层台阶,卡米尔便心有灵犀似的转身对上他的目光。
“昨夜预言家死了,”卡米尔语气平淡,声音压得极低,“大哥现在很可疑。”
“我哪里可疑?”雷狮无所谓地摊开双手,无辜得风光月霁,仿佛整座古堡他是清白第一人,“昨晚你睡在我身边,我可疑你又跑得了吗?”
“的确跑不了。”
他又说要跑了吗?
女巫的起床气相当骇人,她显然心情糟糕,正支着下颌打量餐桌对面的古怪画作,旁人正三三两两组团,准备几人一组在古堡和密林中搜索可用讯息,并将可以作为凶器的危险物品统统收起一同安置。
雷狮与卡米尔分到的区域是西侧客房加上一间半地下室,客房陈设极其无聊,可供查看的物什倒还不如雷狮吐槽房主品味糟糕来得多。
“大哥是黑桃K吗?”
两人来到地下室门前时,卡米尔打开窗户,等待尘灰散去。雷狮“嚓”一声划亮火柴点亮卡米尔手中的蜡烛,火光点燃卡米尔沉水般的眼瞳,或许是他凑得太近,两人的气息像是在热烘烘的火光里彼此交换。
“你猜的?”雷狮问。
卡米尔端着烛火眨眨眼,默了半晌才开始一本正经开玩笑:
“一个暴风雪山庄的故事里,大哥该是主角。”
雷狮单手揣兜跟在他身后,边打量台阶旁的壁画边胡扯:“我有更有意思的剧本。黑桃K是你,我作为你哥替你跳反,替你吸引火力,该被射杀的人也是你,我替你表演。用大卫王惯用的石子击杀海鸥传递信息,而你又偏偏没跟他们讲到这一条。夜里我又急不可耐地杀掉预言家,摆出一副鬼迷心窍一见钟情的样子和你绑定,从而保护你不被射杀。精彩吗卡米尔。”
精彩归精彩,但角色定位不太合适。卡米尔暗自腹诽,话音便也冒出打趣意味:“大哥向来不擅长保护人吧,还是不要为难自己的好。”
半地下室仍有一面扇形窗户,低矮的窗口漏出星点阳光。
然而这并不是一间仓库,凹陷的地砖中填满泥土,种植着疏密有致的黑玫瑰,厚重的花瓣枯萎卷边,仍勾勒出规整花型,残存黑金丝绒般的质感,美则美矣,枯败得像凝固干涸的血迹。
诡异得很。
西边墙边立着一架铠甲,如守护黑玫瑰的稻草人,双手交握在胸前,若不是那张空洞的面孔,倒真有些骇人。在现下这时代钢铁铠甲无异于纸糊,雷狮踩过枯萎的黑玫瑰,拎起挂在铠甲手臂上的十字弩。
这东西在他眼中恐怕也像个玩具,卡米尔暗忖。
哪知雷狮回身将弩箭扔给他,卡米尔仓皇单手接住,垂眸研究机簧。
“试试。”
雷狮立在窗边,阳光打在他右边面颊,光影分割他俊挺的面容,恍惚之间卡米尔似乎从雷狮紫罗兰般的眼瞳里寻到一点怒气。他用左手扣好机簧,未及受力,雷狮蓦地伸手别住他的左手手腕。
“不用右手吗。你左手的准星不怎么样吧。”
卡米尔倒是猜到这出,下意识侧身撤开,他动作足够快,弩箭机身反扣挡住雷狮的桎梏,但他反应再快左手依旧被雷狮牢牢扣住,卡米尔当真没料到他大哥索性故伎重演——
又一次拽着他倒在枯萎的玫瑰花从里。
“这么好的身手不拿来对付黑桃K吗?”雷狮扣紧卡米尔的手腕,曲起的腿贴近他的腰际把人逼进他的牢笼里,“卡米尔,聊几句。”
“……大哥可以跟我换个姿势聊。”
“这样不好吗?”雷狮俯下身来,鼻尖几乎挨紧卡米尔的,“还是说你喜欢更近一点。不这样你不肯说实话,我给过你机会自己招认了。没什么想交代的吗?比如右手怎么伤的。”
卡米尔沉默半晌,心知恐怕昨天他不够谨慎用左手给雷狮端碟子时这人早就发觉了。
……果真是慢慢翻旧账。
受制于人,他只得老实交代:“雷王星外层防护造成的元力波动,旧伤拖累,所以……”
“你小时候也在厄流区伤过一次手臂。”
雷狮稍微松了松手,他虚扣住卡米尔的右手手腕,想起那时在雷王星宫殿里局促双手交握的男孩,彼时那小家伙将手按在伤口上都没发觉。他的愤怒总是轻而易举化解在卡米尔的只言片语里,他竟然觉得从心口烧到喉间的火气顿时消了大半:
“去那干什么?那些东西,我们已经丢掉了。”
卡米尔摇摇头,他对那个地方毫无留恋,唯一牵挂感情的人已经在他身旁了。
“我说守夜时遇到意外,是碰到时空乱流,在几个混乱的时间点流离。”
难怪找不到你。雷狮呼吸一窒,这种意外他们过去不是没遇上过,只是从未有什么见鬼的东西能将咫尺之间的两人强行分离。他向来不做无意义假设,却仍忍不住侥幸运气不错——至少不是更糟糕的,让他持续疯狂下去的意外。
“哦?跟我告白完就遇上这种见鬼的东西,运气不错。”
卡米尔眯了眯眼,总觉得他大哥在说“运气不错”气势弱下去两分,夸奖不像夸奖,讽刺不比讽刺。
“遇上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了?或者什么人。”
最好不要有什么人,也不需要有什么人。雷狮见他慢悠悠地舒了口气,忍不住揉乱了卡米尔散在额前的碎发,好像这样就能打乱他的章法。
“我回到当年的雷王星,”卡米尔没有躲,“……准确地说,是厄流区。我看到大哥,也见到我自己。”
雷狮默了片刻:“那小家伙见到长大的自己,难道没想破他的脑袋?”
“我还不想搞疯小时候的自己。没见他,”卡米尔顿了顿,湛蓝的眼瞳定定捉住雷狮的目光,“我总以为大哥是我的浮木,我抱住你不肯放手。其实我抱住你,大哥也不再是完全自由肆意的,雷狮大哥的‘我’成了‘我们’。”
说完倒是雷狮一怔,这小家伙又在咬他的字眼,几秒钟前他刚提过我们,卡米尔就急不可耐地咬紧了。
“我说完了,只是一点小伤,不碍事。再不做正事的话恐怕会有麻烦。”
“正事?”雷狮将他从枯萎的花丛里拉起来,“天不亮就轻手轻脚地从我身边爬起来,我以为你把‘正事’都做了。”
“……”
卡米尔以为自己动作够轻了。
“我确实做了一些事。大哥房间的披风口袋有一份地图,是我夜里去查看过临时画的,很简略。厨房下方有个暗门,通往一个炼金地下室,那里有三份毒药配方,我改动了一部分,不过大哥还是不要吃来自我以外的食物。”
他认认真真摘去雷狮领口沾上的玫瑰残瓣,忍不住回望地下室那片的干枯玫瑰。
雷狮却拿起调试好的十字弩,瞄准铠甲稍加用力,一声脆响后短小的弩箭嵌入铠甲,余音中却还夹着碰撞的闷响。
“怎么?你喜欢?”雷狮却权当没听见异常的闷响,收好弩箭交给卡米尔,“聊胜于无。”
“在海港那边,有一大片玫瑰丛,我曾在那里见过这种玫瑰,当地人叫他‘黑魔术’,”卡米尔摇摇头,他对花朵并无偏爱,只是觉得巧合,“我是说,在大哥您的国家,您的臣民。”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回身走回铠甲处,他解开生锈的机关,赫然瞧见铠甲中央躺着一具尸体:是双手交叉在胸口,握紧黑桃K短剑插入自己胸口的“羊”。
雷狮靠在墙边,依旧一副事不关己,他似乎对卡米尔时常冒出的敬称很不满:
“把‘您’字里的心剜了又不是让你真把心剜了。”
卡米尔露出一点局促,又将铠甲重新安置好,也权当无事发生过。他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尖,闷声说:“……在装不熟。”
“我演的不是一见钟情吗?”雷狮熄灭墙上的烛台,低头压了压卡米尔的帽檐,“卡米尔,那是我们的国家。”
“……知道了。”
那里有无边无际的大海,被年久失修的防御盾包裹。高山上盛产各类宝石,穷困潦倒的人时常去碰运气,下山时总会引发一场腥风血雨的搏斗。占星师按照古老的形象规划城市,却不顾年久失修的旧城墙。那里原始而野蛮,瑰丽又浪漫。
漂泊在扭曲的时空间隙,卡米尔时常想起那片土地。他自问向来不留恋故土、不眷念人情,但那是属于雷狮和他的自由王国。
他的国王,他的信仰。
他的大哥,他的心之所向。
他长长舒一口气。
“我的私欲和爱慕不算什么,这并不会改变我跟随大哥的初衷。”
雷狮忽然俯下身来,嘴唇蹭过卡米尔的耳尖,两人距离半地下室的出口不过三层台阶之隔,溅落的明艳阳光竟掩不住彼此之间气氛幽密。
“你的私欲与爱慕——你说了算吗?”
卡米尔竟没分辨出,摩挲他耳廓的是雷狮的气息或话音,还是他温热的嘴唇。他只是抬起手,若无其事地锁住地下室陈旧的门。
方一落锁,女巫便迎面走来。
“你们两个人神神秘秘的,磨蹭这么久,咦……”
她隐约瞧见卡米尔耳侧的薄红,雷狮稍一侧身,不偏不倚地将人挡在身后。
“原来如此——光天化日你们进展是不是有点快,”女巫故作姿态地轻咳起来,背着手笑嘻嘻凑近雷狮,“黑桃K只有一个吧?我直说了,我手里有一个护符。所以你们之中,谁不是黑桃K?本小姐保护你呀。”
“您在怀疑我吗。”卡米尔眼神示意不远处搜寻归来的众人,声音不高不低,“您不怕您的怀疑骗错我手里该送给黑桃K的毒药吗?”
“哎呀,你要毒死我吗?我才是‘女巫’吧,不过我好怕哦。”女巫背着手转了一圈,“那你呢Ray,需要我保护吗?还是说,你想保护本小姐?”
“奉劝大小姐今晚别吃东西,”雷狮挥挥手扬长而去,“面包里就不会有的带毒的狼崽子跳出来咬你一口了。”
“呸呸呸,你自己先当心被咬吧。”
5.
第三天清晨,“女巫”死亡的信笺比早餐出现得更早。
众人搜索一圈,扫荡古堡上上下下,甚至在密林中寻找整个上午都未曾发现女巫的尸体,除非凶手将她沉入海底。厨师又宣称他昨夜失眠,在海边流连许久,并未看看到别的什么人,更没有发觉女巫的踪迹。
“这位小姐,请问那把黑桃K的短剑呢?”
年轻姑娘费劲拆开绑在束腰里的包袱,气冲冲向着认真的青年人尖叫:“你怀疑我?!”
“只是……凶手怕暴露什么?”
“可以当做凶器的东西昨夜都被我们统一收放,比如现在矿工手里那把餐刀。”卡米尔放下手中的牛奶杯,冷淡转向厨师,“您有没有找到‘女巫’的黄油刀?”
厨师愣了愣,登时额上青筋暴起,提高声音质问:“你是怀疑我?”
“我谁都怀疑。”
他气急败坏:“谁都怀疑?我看你跟你身边的小子早就穿一条裤子了吧!”
雷狮若无其事地打量着卡米尔,眼梢弯起笑意,仿佛当真在审视他的裤子。
“我和他的关系还轮不到别人来多嘴吧?”雷狮看向厨师的目光却分明嚣张阴鸷不羁,恐吓明目张胆,“厨师嘛,还是早日拿起刀才能活命。”
矿工刚端出昨夜没人动过的烤鸡,抄起刀时才发觉一旁剑拔弩张,不了吧自己只是无辜拿刀,不要冲他开火啊,他只得硬着头皮权当半个字也没听到,全神贯注地剖开火鸡的肚子。
矿工傻眼,糟糕,他想躲事事找他——
“这好像是!黄油刀和……‘女巫’的发饰。”
亲眼目睹女巫的发饰对矿工造成不小打击,他趴在窗口蔫蔫地发了好一会呆,灵动的眼珠终于又飞快旋转起来,试图找些什么事来分散注意力。
不消片刻他便将目光锁定在卡米尔身上。
被盯住的卡米尔若无其事退了半步——却还是被抓个正着。
矿工神秘兮兮把卡米尔拉到一旁,两人躲在酒柜后,仿佛一个简陋的柜子便能隔音似的。
“我说雷鸣,那个Ray是你的朋友吗?他很危险的样子,前些天——不要外传!不要外传!!千万不要外传!……他劫了我们一个通缉犯,没几天又来重金挂通缉令,虽然那笔钱是很吓人啦,哎我朋友说……”
矿工清了清嗓子,学着别人——显然是白——的语气,“我朋友说,‘疯了,不必管,离他远点。’……哎我看你最好也离他远一点,别人跟我说不能因为随随便便谁长得好看就信任他,这句话也送给你吧。”
卡米尔消化了半晌,倒是本能反应的“谢谢”比燃烧的大脑转得快。
立在一旁观察许久的白瞧见矿工还有些意犹未尽,忍无可忍径直拉走他,白离开时还有半分目光落在雷狮与卡米尔之间。卡米尔想他已经笃定矿工口中那个“朋友”是谁,那个“朋友”跟他大哥又有怎样的关系?
他应该没猜错。然而并不重要,现下他回到雷狮身边更重要一些。
午饭过后矿工与白双双消失。
余下的参与者连他们的死亡通知都没接到,事情似乎变得愈发诡异。年轻女孩原本双手绞在一起等待那个朝气活泼的声音重新出现,就算是死亡通知也好,她可以哭一场,然而她并未达成所愿,厨师再不肯放任大家自由行动,力求以这种方式自证清白。
年轻女孩却不想继续坐以待毙,她口称去散散心,显然是试图寻找失踪的矿工。卡米尔坐在餐桌旁,气定神闲地翻着书,只是并非他曾经看过的古堡兴衰史,而是曾摊在预言家膝上那本——这是一个关于狼人与猎人相恋并屠杀全村的血腥爱情故事。
“好看吗?”
雷狮递过一杯鸡尾酒,不偏不倚挡住卡米尔的视线所在。
“……怎么说,”卡米尔将目光移向他,“三流小说。”
但似乎很符合当下某些情况。卡米尔将这半句咽回喉咙,雷狮便将他的酒与卡米尔的书一并没收,自顾自含着杯子边缘笑开。
卡米尔只得重新给自己倒一杯牛奶。他剪开封口的瞬间,尖叫声撕心裂肺地劈空而来——
众人循声而去,神色各异地聚集在海边,或满脸惊慌、或不可置信。
海上有铁色孤舟踩踏浪潮缓缓而来,雪白的浪沿卷着一圈血色。血液仿佛将船身锈死在海面,吞噬它的颠簸。形单影只的海鸥叫得像报丧乌鸦,堪堪停在船尾,专注扮演地狱使者,驱使孤舟送来这不详讯息。
年轻人绅士地挡在仅剩的女士面前,似乎忘了最早发现血色孤舟的就是这个女孩,女孩小心翼翼藏在他身后,却忍不住踮起脚尖探头探脑地望向缓缓飘来的孤舟。
雷狮抱着手臂在一边旁观,厨师只得上前查看尸体,插在他心口的是一张纸牌。
那致命伤的伤口极薄,乍看上去竟与这张纸牌吻合。
“是、是黑桃K!”
他颤抖着举起纸牌,血竟然还在流淌,顺着他的手指流下,让他恍惚认为自己的指尖在被血色燃烧。
“死的是‘羊’……”
死亡三人,失踪两个。余下众人个个面有霜色,经历这一场诡异事件,古堡犹如冻结在诡异的炎炎夏日,暮色里密林成了摇曳的鬼影,海浪化身狂暴的妖女,而他们的房间不消说,俨然吃人的魔窟。晚餐象征他们又将迎来夜晚,众人不再聚集,各自星散,倒不如说,三三两两各处去寻找这场毫无逻辑游戏里的生路。
收拢的利器就放在古堡大厅,方便诸位在夜色掩护里残杀求生。
卡米尔一路跟着雷狮三拐两拐潜入密林,他曾在地图上标出几个便于藏身的隐蔽洞穴,还在昨夜搬出少量食物和木柴以防万一。看上去雷狮预备作壁上观,观赏完今夜旁人的戏再做打算。
“大哥认为是谁杀了羊?”
“你怎么不好奇是谁摆的这出戏?”
卡米尔心说这种唯恐天下不乱挑拨恐慌的手段,不是他大哥,还能是谁。
“插在那人心口的那可是黑桃K的手牌。卡米尔,你不怕死吗?”
“插在他心口的不是黑桃K的短剑吗?”他分明在铠甲里见过的。
“你怎么知道,”雷狮讶异瞥向卡米尔,演得旁若无人,他眉梢挑起,“你杀的吗?”
雷狮不禁打量着他,以这小家伙随便聊聊的姿态,到底是又做好了牺牲的觉悟还是压根就觉得这游戏不会死人?
他竟然摸不准。
卡米尔爱他,这他始终知道。那种无条件的、心甘情愿献身且甘之如饴的爱。雷狮无奈卡米尔到底是跟谁学来的,骨子里生来的吗?
他希望卡米尔自私、希望他难以自持、希望他明目张胆地把欲望在自己面前展开。
可有人偏不肯。
卡米尔燃好篝火——他本不想点燃篝火的,简直是给人当靶子打,但无奈他哥脱下披风扔给他,又煞有介事地喊冷。卡米尔伸出手挽住夏日傍晚的温热海风,再无奈不过,只得乖乖燃了篝火,便安安静静坐在火边咬他的甜面包。
“怕什么?你手里不是还有毒,”雷狮捏着卡米尔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这不是没人敢来,有人来小军师你就泼出去。”
“他们不来只是忌惮大哥的手段罢了,”谁怕了。甜食分走卡米尔几分注意力,仅剩的脑细胞被他用来思索雷狮的心情怎么如此好,他话便讲得有几分敷衍,“而且——”
“而且你那瓶毒早就用掉了。”
卡米尔怔住,这才唤回跑远的思绪。
他看向雷狮沉默片刻,他的毒的确用了,但大哥既然知道他的毒用掉,那么……
“我还在思考谁会杀掉‘羊’,黑桃K大卫王是牧羊之君,羊向黑桃K臣服。我以为是对方阵营找不准黑桃K或者没有能力杀掉黑桃K,退而求其次转向杀黑桃K的忠臣。原来……”
“什么忠臣?多余。”
雷狮轻蔑地勾起嘴角,他拨弄着火中木柴,“我只信任一个人。而这个人倒好,不肯跟我打明牌,跑去火急火燎地干掉有所防备的预言家。”
“毒药只是烧掉了女巫放在她身上的护符,可我这次有所准备,游戏中她还是死了。但我怀疑这真的只是一场游戏,死的未必是死。女巫也不过虚张声势,她的护符早没了。”
预言家死前曾对他说,场下等你们哦。但出于某种私心,卡米尔在自己的坦诚里心安理得挖掉了这句。
“啧,总之消失的一定没死。”
“他们先大哥一步找到隐藏出口,大哥不爽吗?”
“我不是留下陪你玩猫捉老鼠的,卡米尔?你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吗,还是玩得不开心?”
再开心不过了。卡米尔暗自腹诽。旁人以为我们是猫,他们是老鼠;实际大哥你是猫,我是老鼠。他将沾在手指的面包屑拍进火堆,一歪头发梢便拂到眉心,又被雷狮的手指拨开,卡米尔任由指腹沿着它的鼻梁滑到嘴唇,才轻声开口:
“拜您所赐,现在,我们是共犯了。”
“我不在的这些天,大哥做过些什么?”共犯这种话题不宜再谈。他想起雷狮恶劣地拿夜晚当借口,卡米尔迅速找补,“现在天色不晚,大哥可以说了。”
“听说了?我一直在找你。”
雷狮面如沉水,他的面容又重新凝结寒霜,紫色眼瞳里藏着望不穿的深邃晦暗,像一场永无休止的风暴。
卡米尔鲜见地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哪壶不开提哪壶,双脚踏踏实实地踩在雷狮的雷区里。一时被雷狮凌厉的神色糊住,竟愣在原处。
“没听清吗?”雷狮又重新了无挂碍地弯弯唇角,“我说,我、在、找、你——卡米尔。”
“……是想方设法,不昔利用大哥最讨厌的警署系统吗?”卡米尔似乎抓到一点感情的细枝末节,说出口又后悔应该默默珍藏,“我不是有意躲避大哥,个人终端和其他联络方式都没办法使用。”
“现在我知道了。”
卡米尔眉心一跳,险些被他套路进去:“大哥明明早就知道,我不会随便离开你。不是现在才知道。”
大哥曾说过,他卡米尔要离家出走,起码会把羚角号上的书架带走,继而把自己留下。事实上在这个不存在的假设里,他的确会这么做。
今夜的劈啪作响的篝火与他告白那晚格外相似。
两人间隔一团火光,被迫无所事事。
“不过离开大哥也不是全无好处,”卡米尔做了记深呼吸,心绪在此刻沉静下来,“以旁观者回到厄流区,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那时垂危的雷王星被迫成为新规则的奴隶,如果不是我这个不该存在的皇族私生子,大哥也会选择离开吗?”
“也许依旧会。”他抢在雷狮前面,随手拨动着啪啦作响的枯枝,沉默良久后笃定地说下去,“在一定程度上,我会左右大哥的决定。”
雷狮信任他的判断失误,纵容他偶尔为之的任性。
那么为什么不可以再进一步。
“但我对您有兄弟之外的感情,倾慕、爱意和……止于两个人的欲望,”卡米尔不急不躁的神色被火光映照,“大哥要不要再纵容我一次?”
6.
“你以为我是纵容你。”
雷狮凌厉的眉眼好似锋镝所指,薄唇略微勾起。那团火光像卡米尔灵魂深处发烫的一切,坦坦荡荡地在他面前闪着爆炸的星火,一一铺展开来。
夜色渐浓,古堡方向声响蓦然停歇,孤岛静得像一座坟墓,能听到月光坠地的声响。
“你觉得你可以左右我的决定,”雷狮眯起一只眼睛,似笑非笑,他的问句有不容抗拒的命令意味,“卡米尔,你凭什么左右我?”
卡米尔决心坦诚便没准备后撤:“我总不会不知道我在大哥心里的分量。”
“哦——”雷狮的话音似满意又像调侃,“原来你知道。你知道我心甘情愿地让你成为逆鳞和软肋,知道你握着我仅有的那么一丁点信任,那你躲什么?”
“我看你是根本不知道。”
喜欢人的痕迹总会细细密密地蔓延出来,是藏不住的。他还当这小混蛋早就一清二楚。
“我把我乱七八糟什么感情都系在你身上,你却觉得我还没发现你的小心思?你却觉得我只把你当弟弟?”
雷狮积蓄许久的火气发了大半,心说这什么见鬼的逻辑,卡米尔在对他的感情上是有些过于执着的混沌。他轻笑起来,总不好逼得太紧。小家伙孤注一掷地捧着他的喜欢,献宝似的满怀忐忑,却不敢抬头看一眼自己的表情。他当时该看一眼的,只消一眼,敏锐如卡米尔不会看不穿。谁想到他不等自己后话说完就开溜了?
“所以……大哥是什么时候发觉?”
卡米尔陡然发觉这问题无疑是自找羞辱,雷狮也满眼“你真的敢听吗”,他只得飞快将半张脸埋进围巾里。
“书本和大哥都教过我很多,”他顿了顿,雷狮教过他生存之道、博弈之基、如何掠夺、何谓自由,“但没人教过我如何厘清感情。”
雷狮泄愤似的将他的帽檐压到眉梢:“所以说怪我咯?”
“嗯。不可以吗?”
卡米尔的话音刚落,古堡方向惊起一滩海鸥,空气里挂满血珠飘溅的味道。他登时站起,寻声张望。
“我去看看情况。”
未及他移动半步,雷狮迅速扣住他的手腕。
卡米尔疑惑地侧了侧脸。
“你这么聪明,猜猜看?”
“……”沉默足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直到远方声响都烟消云散,卡米尔语气温和,安抚似的,“我不会再跟大哥走散了。”
雷狮依旧抓着人没放:“那也别乱跑,卡米尔。难道没人通知你,你的星际通缉令还挂在联盟总署正中央,跑丢了没人去牢里救你。”
“………………”
还真有通缉令,卡米尔无语:“原来大哥用这种方法找我?”
“办法还有许多,你要一个一个听吗?不过你此时落网,我真的不会救你的。”
空中传来“游戏继续”的语音播报,踩着雷狮玩笑话音的尾巴,尖锐地钻进卡米尔的耳廓。
卡米尔似乎在思索什么,微微蹙起眉。
雷狮的指腹抹平他拧成一团的眉心,他俨然觉得这姿势是种好玩的游戏:“我说,你怎么不肯读点三流小说,那种小说多半会教你早点跟我坦白。可能还会教你……你的那瓶毒药喂给我,游戏早就结束了。把毒药抹在你头发上,或者你的颈后,你的嘴唇上——”
这话越说越不对劲,这次卡米尔仰起脸,后退分毫极轻地吻在雷狮的指腹。
“接着我又回吻了您,与大哥殉情吗。”
这个剧本比之前的来得都有趣得多。
卡米尔半张脸埋回围巾里,眼梢弯弯难得有些压不住的笑意。
“可惜不能如大哥所愿。我的那瓶毒药,原本就是黑桃K的刀。”
他徐徐摊开手,手心对折过的卡牌赫然画着手持武器的王后:黑桃Q。
“在拆开信封之前,我得到了另外的游戏指令,想必和大哥一样。大哥会想我一定会站在你那边,自然也想到我笃定你拿着黑桃K。”他眉眼间透出一点少年得逞的狡黠,“却自信得不会多想一步,站在黑桃K身边守护你原本就是我的游戏规则。”
卡米尔飞快将手牌卷回掌心,微微侧了脸:
“守护您始终是我的规则。”他自觉这话说得过于直白,于是飞快地将视线落回纸牌,“所以这场是我赢了,不过我原以为应当是黑桃J。侍从、追随者……或者骑士什么的。”
“扑克牌里有这唯一一位手持武器的王后维纳斯,却没有戴着王冠的骑士吧。”雷狮揽住他的后颈,抽走那张碍事的手牌,将人向自己拉了过来,“属于我的,独一无二头戴王冠的骑士,卡米尔。”
游戏结束——
黑桃K阵营,胜利。
“赢了,”卡米尔压下帽檐,姿态如他们共同经历的无数胜利一般熟稔,“羚角号在什么方位?我们回去吗?”
“当然是回我们的王国。不过卡米尔,你想我摘那种黑玫瑰向我的黑桃Q小骑士求婚吗?”
FIN.
黑桃K自带军师你们怎么鲨得掉啊!!
年更选手好久不写超级手生尤其忐忑,日常别后重逢告白谈恋爱,掺了一点第三季的剧情,不过爆字数果然永远是人类之敌
祝大家2020平安健康的。
当然希望两位再rio出新高度,赶快的(